徐皓峰:武功是怎樣煉成的
2006年,一本《逝去的武林》被譽為當年的一本“奇書”,它重新掀起人們對于“武林”、“武俠”的關(guān)注。2008年末,同一作者的《國術(shù)館》問世,徐皓峰這一次,把筆端從武術(shù)轉(zhuǎn)移到了人的處境。他說,真正好的文學都是寫失敗。文 綠妖
因為寫出過《逝去的武林》、《道士下山》,被譽為“硬派武俠”的開山之作,又因為在書中大量描寫練習武功的過程與細節(jié),徐皓峰總是被人問:你會不會武功?
“我已經(jīng)荒廢很久了。”采訪中第一次被問到時,他半開玩笑,半惆悵答。據(jù)說,《逝去的武林》出版后,不僅有人要給他投資辦武館,還有很多人找上門要跟他比武,向他求證此事,他仍舊看不出真假地一笑:“是有。我統(tǒng)統(tǒng)都——”他做一個抱拳認輸?shù)淖藙,又一笑?/p>
說到武術(shù),每個中國人都不陌生,《隋唐演義》里有,金庸里有,李安的《臥虎藏龍》里有……它是我們血液里的一部分,至今仍在電影里、小說里神出鬼沒;但同時,現(xiàn)實生活中,又幾乎不見它的蹤影。這種極端的夸張與極端的隱蔽,構(gòu)成它的神秘。
《國術(shù)館》里,“二老爺”那條線,寫得淡而感情濃極,看過《逝去的武林》,不難把前書中的口述者,形意派傳人李仲軒和《國術(shù)館》中的“二老爺”對照起來。老人年輕時是民國武林中的一號人物,熟知那時候的江湖掌故,累積起來就成了《逝去的武林》。而他34歲退出武林,晚年在西單某電器商店做看門人,其中光景,在《國術(shù)館》中也隱約可見。單看《國術(shù)館》還沒什么,把兩本書聯(lián)起來看,對一位功夫高手,晚景窘迫竟至于此,雖是小說家言,身為讀者,竟也不敢去深究這里頭的真假。但是,李仲軒老人,晚年的確在一個電器商店做過看門人,后來發(fā)生了車禍,脊椎受損,終于癱瘓——這都是真的。
既然有那么大本事,為何不用武術(shù)為自己謀求一些好處?“《逝去的武林》出來以后,一下子名氣很大,甚至還有些大款愿意學武術(shù),但這是之后的事。書出來之前,一個老頭,脊椎殘疾,走路蹭蹭的,然后說自己是武林高手,誰信……而且,高傲嘛,就算你想學,我還得挑一挑,看資質(zhì)好不好,心術(shù)正不正。他那一代的人,還屬于老人,他不會有奇貨可居的念頭,這個東西就是他的依托跟信仰。那會兒我正好也工作都辭了,靠著家里,也幫不上,最后眼瞅著……”他沒說下去,語言里是有自責的,這種自責感也彌漫在《國術(shù)館》里,淡如游絲,時時以嬉笑、荒唐掩飾,直到最后才擊中讀者。
豈止二老爺處境窘迫,《國術(shù)館》里的主人公“我”,自認為身負光復(fù)“國術(shù)館”重任,四處學武、參禪、修行,每在人生要緊處,務(wù)必要大步走出,大喝一聲:“我是國術(shù)館館長”——可是“我”現(xiàn)實中的際遇是一連串的荒唐可笑:好不容易得到初戀情人Q,但“無錢的男人在女人面前普遍心理弱勢”,Q對他呼來喝去,兩人同居卻沒有性生活;遇到一位長腿姑娘,卻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空有一身功夫,直到三十多歲,“我”還是找不到在世上生存下來的辦法,其中的尷尬悲慘,被行文的幽默變成了荒誕難言,像他喜歡的王小波的小說一般,這賦予了這本書以兩重敘事調(diào)子。“真正好的文學其實都不是寫勝利,而是失敗,《圣經(jīng)》,耶穌的失敗,《水滸傳》,水滸英雄的失敗。武俠小說寫的都是勝利。(笑)。但是,你勝不了。現(xiàn)實生活里你勝不了。”
把自己修煉成一個強者,還是武者?
無論如何,從長相上看,徐皓峰不符合人們想象中會武術(shù)的人的相貌。他很斯文,也夠隨和,拍照時明明拘謹,但仍然配合地聽從攝影師的擺布。僅僅有一個瞬間,他說到什么,一直瞇著的眼睛忽然瞪圓,我忽然想到武俠小說里用濫的一句形容:眼神鋒利如劍。但一下子,他又瞇縫起眼睛,謙和,退讓,是讓人舒服的人。
徐皓峰書里喜歡用到一個詞:強者!秶g(shù)館》里,鄒抗日是強者,定莊是強者!拔摇毕氤蔀閺娬叨鴮覍沂 瓕λ麃碚f,什么是強者?“我最早的強者就是尼采的超人,會有一些人超越道德存在。”徐皓峰經(jīng)歷復(fù)雜,閱世頗深,他發(fā)現(xiàn)世界上的確存在著一些人,在人種上還是人,但在生活方式上早超越了常人的生活方式。“所以人不但在上帝面前渺小,人在人面前也渺小。這種情況在當代生活里越來越明顯,普通人能越來越明顯感覺到強者的壓力。如果是以前,超級特權(quán)階層,它在我們的感覺里就像天國一樣。但現(xiàn)在你能明顯感覺有一些人跟你的生存標準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就牽涉到一個社會公平。你在這個范疇里,你是人。但是你到了另一個范疇,你就什么都不是。這是很悲涼的!
來自強者的壓力,想來每個人都不陌生,這是個瘋狂崇拜強者的時代,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只要踮踮腳,再不擇手段一些,也能夠成為強者!秶g(shù)館》里的“我”,希望能成為強者,所以他喝“我是國術(shù)館館長”,“但當今世上,國術(shù)館的體系完全沒有,那只是一個夢想,并沒有成為強者的一條路。跟堂吉訶德一樣,他自封為騎士,但他的時代騎士系統(tǒng)已經(jīng)沒有了!薄獨w根結(jié)底,這是一本失敗之書。
“我”雖然沒有成為強者,但好歹練成一身絕世武功,再次問徐皓峰功夫到底練到什么程度,他笑著擺手,說小說只是用來滿足一下現(xiàn)實里遺憾的。他遺憾自己20年前跟二老爺習武后未能堅持下去,只能在小說里過把干癮。武術(shù)是荒廢了,那么,強者呢?在現(xiàn)實世界里,已經(jīng)感知世上有強者的徐皓峰,是讓自己修煉成一個強者,還是甘守弱勢?不愧是練過內(nèi)家拳的,很懂得太極功夫,他不露痕跡地轉(zhuǎn)而談起北野武,“像北野武,受采訪時,你為什么當導演,他不像別的導演說,我為了我的理想之類的,北野武回答是:我為了享受特權(quán)。(笑)。北野武有他可愛的地方。強者其實就是有特權(quán)的人,只有你有特權(quán),你才會強!
徐皓峰,在上電影學院時,進的是導演系。
一個近似武俠小說的轉(zhuǎn)身
97年導演系畢業(yè)后,他并沒有進入電影業(yè),卻轉(zhuǎn)身進入故紙堆,研究起道教文化,一去八年,為什么?“我覺得人對宗教感興趣,或者對一個非常冷僻的學問感興趣,一定是他不認可他的生活。他可能很熱愛生活,但他可能不喜歡現(xiàn)實生活中的游戲規(guī)則,所以他要去尋求另外的知識,以很怪異的知識體系來代替現(xiàn)實生活體系。”他當時對道教的好奇,實際是來源于生活的無趣感,才會對一個別人覺得很無趣的東西津津有味。
徐皓峰說自己畢業(yè)時,正處于中國電影一個非常衰敗的時期,畢業(yè)后并不能進入這個行業(yè),無非是給一些中低檔的電視劇當場記。而他也根本無法認同掌握了電影話語權(quán)者的審美,嘗試過遞本子,但石沉大海。“它是整個行業(yè)比較衰敗,作為新生力量,真的活不了。我就沒有像我的其他同學,像楊超,他們真的為實現(xiàn)電影理想做了很多,我是一看大局不妙,主動就撤了。而且,另外一個原因,我覺得我這個人缺乏在一個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去混事的能力,如果我從場記,副導演混起,一點一點混成一個導演,我覺得我做不來,而且我擔憂一個損失:如果花十年我去搞人事,培養(yǎng)人脈,最后我可能可以做導演,但最后我的內(nèi)在是空乏的!
他選擇了走開,“這是一種選擇,你要什么;蛘吒鼩埧,是你能要什么!
這種選擇本身有武俠小說里人物的氣息,像是西門吹雪,或者孤獨尋歡。恰好,他最喜歡的武俠小說家正是古龍,因為,“他的小說里有風骨”。
這也和朋友對他的形容符合:徐皓峰驕傲。
因為驕傲,所以混不來事,所以他的小說里的男人充滿了在世上謀生的挫折感,以及在心愛女人面前因沒錢而生出的羞辱感。這個選擇本身也像練內(nèi)家功夫人的行為,它必然不是囂張向外的,而是沉靜內(nèi)斂的。聽到這個猜想,徐皓峰露出一個古怪難明的笑容,“內(nèi)家拳講后發(fā)制人,其實這是一個挺悲壯的想法,萬一你不能后發(fā)制人呢。你把你最好的時間和機會都浪費掉了。我現(xiàn)在是回來了,如果當時我兜了一圈沒有回來呢!
武功是怎樣煉成的
在大局衰敗的電影業(yè)面前,徐皓峰選擇了逃跑路線。“我在讀大學本科時,有個導演叫夏剛,他來我們學校做講座,說:一個導演最厲害的,不在于他拍了什么,而在于它不拍什么。這句話給我印象特別深。每個人都有很多壓力和因緣,所以公平地評價一個人,并不是他干了什么,而是有機會時,他沒有干什么。我呢,就是我沒有干導演。我逃之夭夭了。(笑)!
中間當過電視臺編導,當過辦公室工作人員,還做過編輯!澳莻時候給我的父母帶來很大壓力,覺得自己兒子快三十歲,竟然不工作了,整天在家里……他要干什么!彼麪e然笑了。
他自己倒不太焦慮,他當時決定補習傳統(tǒng)文化,這種信念猶如燈盞。參加同學聚會,別人已經(jīng)掙到大錢了,自己還不修邊幅,開口談什么春秋、民國,這些都可以忍耐,“真正有酸楚的,是當你面對一個女人時,因為一個男人對自己的要求,是很寬容的。但是如果一個女人跟你生活一起,或者她對你有好感時,你達不到她的要求,那種有愧。香港高志森有部電影《南海十三郎》,它里面講了一個不跟世俗妥協(xié)的編劇,什么都抗過來了:錢,生死,功名利祿,但突然,他落魄時候碰到他的初戀情人,一下精神受不了。他面對這個女人,覺得過這么多年,站在這個女人面前,還穿著露著腳趾頭的鞋子……所以后來我重新當老師,講這個電影講了很長時間(笑),是因為有感觸的。學生覺得講的很好!
那段時間,促成了《逝去的武林》和《道士下山》的出版,《逝去的武林》起印1萬冊,3個月銷售3萬冊。在卓越網(wǎng)被評為2006年社科類年度十大好書之一,2007年出版韓文版!兜朗肯律健烦霭嬉詠黹L期位于卓越網(wǎng)武俠類圖書銷量排行榜第一位。
武功,終于練成。如果以徐皓峰的自謙,大概只肯說:小成。
談起武俠小說,徐皓峰滔滔不絕,除了寫武俠小說,他還關(guān)注武俠電影,寫相關(guān)影評,關(guān)于武俠,他從司馬遷說起,“武俠小說是中國很長的一條脈,從司馬遷的《刺客列傳》,那個寫的太好了,到明清的志怪小說,到金庸古龍,變到我這兒,自然生起來一些新的東西。司馬遷寫的為什么檔次高,它寫失敗。還有,以前諸如還珠樓主這樣的大家,武俠小說都是寫現(xiàn)實生活,所以我想,一個是寫失敗,一個是寫當代。”
把武俠小說移植到當代生活里,是一個大膽的嘗試,因為古代人說話的方式、行為準則到現(xiàn)在都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個嘗試,古龍做過,溫瑞安做過,但都沒有持續(xù)下去!肮琵埌盐鋫b移植到三十年代的上海,但風骨失去了,更像黑幫小說。溫瑞安曾經(jīng)寫過幾個當代武俠的短篇,但是沒有寫下去,一定是遇到了困難!
他的解決之道是,描寫上簡化武功招式!霸凇兜朗肯律健肺揖鸵呀(jīng)簡化了,但那時是追求一個酷勁,但在國術(shù)館里,是因為招式寫多了,現(xiàn)實感就減弱了,甚至消減了它的魅力。我更多是集中在兩個人為什么要出手。我把武功的描寫減到十分之一,加大了人們的心理。重點放在了練武人的心態(tài)上。以前的武俠小說,寫的抗爭是一個是非,朝廷壞、武俠對。但是現(xiàn)實生活是更復(fù)雜的問題,它很多不是好壞,而是一個無奈。人類的處境并不是從奴隸社會變得封建社會就變好了,好多問題在奴隸社會解決不了,到封建社會也解決不了。”
“武俠小說本質(zhì)上是一個夢,承擔的是一個公道。現(xiàn)實生活中嚴重缺乏公道,所以需要俠客來解決問題,看完之后你會覺得非常痛快,所以以前武俠小說滿足更多的是老百姓更直接、更質(zhì)樸的愿望。但這種東西拿到現(xiàn)代社會里,已經(jīng)失去魅力。80年代金庸古龍進來,大家狂看,因為當時消遣性文學太少,而且當時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振奮,最振奮的不是你買了歐美的什么東西,而是別人告訴你你家里就有很多好東西。另外它里面有一些古人的生活方式的細態(tài),讓我們覺得好看。所以武俠小說對大陸的影響,一開始就不是武力的影響,而是文化的影響。其實我們是從古龍,感覺到現(xiàn)代文學的魅力,覺得人是需要活得有風骨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金庸像一個很周到的老師,像孔子;古龍像屈原,告訴你一個風骨,告訴你活得要有男子漢氣!
因為從小跟二老爺習過武,他很容易撿起“武俠小說”這個題材,開始創(chuàng)作,并且因習過武,對武術(shù)動作的描寫準確,一招一式的比拼專業(yè)可信,而被稱為“硬派武俠”!霸谖页砷L的青春期里,金庸和古龍已經(jīng)融進你的血液里,你的生命里有這個東西,沿著這個路數(shù)寫一本武俠小說吧,這成了一個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他們是你的血液,并不是你的對手!
至于武術(shù)的現(xiàn)狀,他說,“武林已經(jīng)沒有了!睆那暗奈淞秩耸繐?shù)氖穷愃凄l(xiāng)紳的角色:匪徒進城跟官府發(fā)生沖突怎么辦,走鏢的跟運鹽的有了矛盾怎么辦,武林是一個灰色地帶。
武林沒有了,會武術(shù)的人也少了,“以前練武術(shù)是一個專業(yè)。以前我練完武術(shù),就算呆在農(nóng)村,也是一個有地位的人。我可以當保鏢,當捕快,F(xiàn)在練武術(shù),你能干嘛!爆F(xiàn)在電視上轉(zhuǎn)播的武林大會,全都變成表演賽,“中國武術(shù)全是實戰(zhàn),它里面的花哨動作全是為了扭斷關(guān)節(jié)之類的,真正打斗時,就是一兩下解決問題。它是一個必殺之技,F(xiàn)在套路變成表演性,回合制,跟拳擊似的。擂臺賽按照拳擊和散打的規(guī)則,那就不是武術(shù)了,變成摔跤?瓷先ピ诰S護武術(shù),其實是消亡武術(shù)!彼跒榇藝@息時,未始沒有“我是國術(shù)館館長”的豪氣。
但,武林的逝去,影響的只是一個基數(shù),而高手則不在受影響之列,被問到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否還存在武術(shù)高手,徐皓峰舉香港的武術(shù)指導為例,“比方說我接觸過的唐季禮,他是‘搭手即飛’,你跟他的胳膊架在一起,處在零距離的狀態(tài),他一發(fā)力,你就飛出去了。這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里見得著的!
講了這么多,最折磨人的問題又回來了:那您到底會不會武功。俊矍斑@個人,講的如此頭頭是道,怎么可能不會。他只好補償似地笑笑:如果那時一直堅持下去,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厲害了。
但是,關(guān)于他其實會武術(shù)的傳言一直存在。就像徐皓峰的小說,2009年,繼《國術(shù)館》后,他還有兩本書即將出版:《大日壇城》、《逝去的武林——高術(shù)莫用》。傳奇仍在繼續(xù),期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