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正私塾:章太炎與朱季海

章太炎與朱季海
　　
　　每回下蘇州，便想起郁達(dá)夫《蘇州煙雨記》中的那些話“在都市的沉濁的空氣中棲息的裸蟲！在利欲的爭場上吸血的戰(zhàn)士！年年歲歲，不知四季的變遷，同鼴鼠似的埋伏在軟紅塵里的男男女女！……請你們跟了我來，我要去尋訪伍子胥吹蕭乞食之鄉(xiāng)，展拜秦始皇求劍鑿穿之墓，并想看看那有名姑蘇臺苑哩！”如今的蘇州亦非往日的蘇州。但比起北京喧囂，這里委實(shí)能讓我悠然地吸上幾口清新氣息。
　　傍晚，和朋友一起沿道前街散步，竟不知不覺到了錦帆路，章太炎的故居。兩幢被稱之“國房”的青磚民式老樓，掩現(xiàn)古樹濃陰之間，高圍深院，亦如先生之門墻，不可企及。我曾多次從門前路過，大概因?yàn)殚T口掛著什么會的牌子，以為公家辦公場所，諒是不便入內(nèi)。門前已不見“章氏講學(xué)會”，“制言半月刊”的牌子。從知堂先生的文章中獲知章先生的墓亦在故居的后院。我生也晚，章先生自不可見，章墓是應(yīng)該一謁的。
　　章太炎大名鼎鼎，其學(xué)諒也深不可及，故而章的那些太學(xué)術(shù)的著作我也未曾讀過，但對章的生平行跡卻興趣十足。周劭先生有篇舊文《半小時訪章記》（署名周黎庵)發(fā)表在1935年第78期《論語》雜志上，記敘三位年輕人貿(mào)然造訪章宅的有趣片段。比如，寫章的出現(xiàn)：“他步履端詳，聲息全無的從后門踱進(jìn)來……章的身子本來已有了十五度，再略加幾度，便算賓主揖讓過了。”又“他穿著一件藍(lán)色緞子棉袍，加上一件玄色大花對襟半臂，腦袋大的驚人，估量里面不知藏了多‘國故’”。
　　今天，只能從這些文字里揣想著章先生的風(fēng)度。
　　說來真是“故事”一般。從章館門前走過，我還依依不舍地回望幾眼，想當(dāng)年章先生在此開館授學(xué)，生徒云集，好生熱鬧，我若趕上，定也若那三位訪章人一樣投刺而入。正想著，走到了定慧寺巷口，朋友告之，雙塔邊有位宜興人購下小樓，經(jīng)營一些什件字畫。便隨之而入。長話短說，小坐片刻，主人示新的章太炎行書條幅，一見大喜，主人倒也慷慨，拱手相讓。并說：本想掛在櫥窗。朱老頭每天路過，讓他看看。所稱朱老頭便是章先生晚年的學(xué)生朱季海先生。早就聽說朱常在雙塔吃茶，而訪朱之意早在十年之前，未知是機(jī)緣未到還是生性散懶，一拖再拖。趁新得章字興味正濃，次日一早，便約三兩閑人趕來雙塔。
　　好幾回，來雙塔喝茶，朋友竟指著山墻邊的廊下說，朱先生就在此處喝茶的。大有“尋隱者不遇”之嘆！
　　向茶鋪掌柜打聽，他說：十點(diǎn)鐘他就會來。到時我叫你。
　　我們沏上綠茶，坐在桂樹陰處，等候朱先生的出現(xiàn)。便還想著，這位朱先生是否也和乃師一樣“腦袋大的驚人”呢？
　　十點(diǎn)剛過，掌柜的跑來，“來了，那位穿夾克的便是。”又指了指那拐角處。我似乎有些激動地走了過去。一位穿著灰夾克老人正在泡茶。我叫了聲“朱先生�！彼�略略抬頭“你們從哪過來的？”我說“北京�！薄暗鹊群脝幔课遗莺貌�。”
　　茶杯是一只裝蜂蜜的扁型瓶子。茶葉放的并不多，卻是新茶。并非我們想象的老茶客，茶濃如湯。茶葉泡滿大半杯。
　　我轉(zhuǎn)身回到桂花樹下。
　　還要再走過去嗎？原先我只打算見一見老先生的面便罷。
　　知道這位章太炎的門人，是1980年代讀過他的《新安四家新議》，覺得朱先生的文字簡而有味，一如新安畫人之冷逸，更迥異當(dāng)時那些專業(yè)美術(shù)史家的文章。后來從一位署名俞明的文章中讀到他的那種種怪異言行，心想，何時能見一見這樣的世外之人。
　　我還是過去了。
　　 “有位叫傅申的先生，向您問好！”我說。
　　“哦，傅申，知道，知道，很多年不見羅！”
　　傅申上月來北京大學(xué)講學(xué)，唐朝軼君約我一同去做個對話。我恰要去南方，便由小唐一人去對。我順便提及某公曾同我說過的一則“軼事”，“紀(jì)念浙江逝世三百周年”的黃山會議上，朱季海同他說：海外談中國文化，只有傅申。不過，還得我給他開五年課。小唐將這則閑話的上半截告之了傅申，至于那下半句則被唐私吞了，傅聽了很是高興。故而小唐再三說見到朱季海一定轉(zhuǎn)告傅申的問候。由“傅申”過場，思忖我該問些什么？先生讀的是《尚書》、爾雅》、《公羊》之類，我既無此裝備，只好問些有趣的瑣事。記得章太炎曾不屑胡適的哲學(xué)，他在《制言半月刊》“宣言”中說胡“其間有說老莊理墨辯者，大抵口耳剽竊不得其本，蓋昔人之治諸子，皆先明群經(jīng)史傳，而后為之，今即異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耶？”我便也說起胡適之來。
　　朱先生一笑：“胡適之，可愛之人�？蓯壑�人，總有可愛之人。不過，胡適之批判舊文學(xué)太荒唐。文學(xué)豈言新舊。太陽有新舊嗎？干嘛不摘下?lián)Q個新的？”對胡適的看法，與師大抵相同。
　　問完胡適，我竟失儀的問起先生的年齡。
　　 “九十了！”先生依然一笑。目光炯亮，精神矍鑠，絕無老態(tài)。
　　“聽說先生每天來這里喝茶？”
　　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
　　“吃飯呢？”
　　“走到哪吃到哪，隨便，吃飽就行�！�
　　“沒人照應(yīng)您老？”
　　“我是有家沒屬。說家，不過容身而已。看書，喝茶，只能在這兒。”先生指了指身邊的條桌。風(fēng)吹日曬，破舊不堪。
　　我說，“先生還在文史館……”
　　“不。有一個帽子叫工農(nóng)聯(lián)盟顧問。起初每月100多塊，現(xiàn)在可以領(lǐng)到400多。吃吃飯還行�！�
　　我暗自一樂。竟與先生拉起家常。趕忙話題一轉(zhuǎn)：“先生怎么看錢鐘書？”
　　“錢也是可愛之人。他治的是西學(xué)。至于國學(xué)，不是他不用功，他實(shí)在太忙，沒時間用功�！�
　　我一想，胡適、默存皆是已逝之人。便說起了今日所謂國學(xué)大師季羨林先生。
　　先生笑道：“我在書店看到一本季羨林和日本人池田大作的對話。書沒有做的那么豪華，所以不算貴，便買下。2001（？)年；池田大作來中國要和季對話，關(guān)于fo學(xué)。你季羨林不是精通梵文的嗎？為什么又找來他的學(xué)生社科院的□□□（名字 我已忘了)一起作對話，我一想，季是黨員。共產(chǎn)黨是無神論�。坑行┰捴缓米寣W(xué)生去講。”先生呷了口茶。“所以，季羨林于北大并沒有什么貢獻(xiàn)�！毕壬�又說起季的那位學(xué)生�！凹镜褂信囵B(yǎng)了這么個學(xué)生�？上В�他已經(jīng)不在了，沒幾年，突然死了。報上說，北京的白領(lǐng)平均壽命52歲。為什么呢？現(xiàn)在不是科學(xué)昌明了嗎？這是‘進(jìn)化論’還是‘退化論’�。　�
　　接著，我想問的是章先生當(dāng)年授課的情景，先生卻談起他的教書往事。
　　“49年，我打算去西南，要走的。朋友說你就留下在蘇州中學(xué)教書吧！我對學(xué)生的態(tài)度是很寬松的，自由的，那時的學(xué)生還了得。你一到教室，他們翻斤斗的翻斤斗，有的在地下打起網(wǎng)球。我也不管。走上講臺，開始點(diǎn)到。完了。開始講課。聽不聽我也不管。過一會，聲音愈來愈小。鬧的也陸續(xù)回到位子上。原來，有想聽的學(xué)生制止了他們�！�不許鬧，你不聽我要聽。’他們自己管自己。我就這樣教�！�
　　“先生還在寫嗎？”
　　“我到哪兒寫？”
　　“以前的稿子呢？”
　　“很多，很多！”
　　“為什么不寫出來出版呢？”
　　“誰出呀！就這樣，自自然然地來，自自然然地去！”
　　先生又是一笑。在先生這和藹的笑容間我卻看到了一絲苦澀與凄涼。魯迅曾說，章太炎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shí)在比在學(xué)術(shù)史上還要大。”用朱先生的話來說，章亦是“可愛之人”，但章先生的那種“瘋子”勁在朱先生這里卻變的恂恂淳儒之風(fēng)。以往也曾聽聞朱先生的“狂怪”言行，諸如：南大匡亞明院長請先生出山，他說，每月工薪多少多少，“不能少也不能多，”“而且每節(jié)課只上20分鐘，因?yàn)槲覜]有水份�！惫べY是國家發(fā)的有規(guī)矩，這倒好辦，至于后者便叫匡院長為難。又如：黃侃曾欲與其一見，朱卻以為二人皆恃才，不見罷也。黃臨終前感慨：朱為何吝之一面之緣？
　　本想問問這些故事，覺得無趣，便作罷。朱先生說：前些日，清華大學(xué)有人來找，要辦一本《經(jīng)學(xué)》雜志，約我一篇稿子。說找了五年，現(xiàn)在電話電腦都有了，怎么可能呢？稿子已寄給了他們。外地偶爾有人來找我，像你，從北京來找我。杭州報館有人來找我說要出一本《雅文學(xué)》雜志。俗，針對雅而言，所以有俗文學(xué)。雅文學(xué)？哪有什么雅文學(xué)呢？
　　我說：前天路過章先生故居，好象正在修什么。又得到一張章先生的書條。聽說章先生的字很多汪東代筆。
　　朱先生說：章先生那時也賣過字。汪東那是早些，后來有□□□和汪伯年（沒聽清，大意)。
　　我說：朱先生還寫字嗎？俞明的文章里說你的書法很難得。
　　朱先生說：到哪寫啊，就在這里寫嗎？自自然然地來，自自然然地去了。
　　日上頂頭，已近中午。江南的梅天，悶熱的很。不知不覺與先生聊了近兩個鐘頭，比起周劭公當(dāng)年半小時見章我則幸運(yùn)的多。我對先生說：您應(yīng)該找個人照應(yīng)，路上小心！
　　朱先生一樂：“這里人對我很好。剛才一進(jìn)門，他們就把我小袋子拿了進(jìn)來。有一回，我不小心真的摔倒了，馬上過來幾個人，把我扶了起來。去年，在大街上，被車子碰了。下來一對青年男女，我自己站了起來，一看沒事，便叫二位走了。他們剛走，我一看，胳膊上盡是血，衫子紅了一大塊，趕忙去醫(yī)院吧，住了好久！”先生說的很平靜，依然笑呵呵地。這一切，對于這位九旬老人來說可能已成平常。
　　我起身告辭。先生再三說：“見到傅申，一定問好！”說著，拎起那只小塑料袋，起身要走。袋中裝著一只鏡盒和一本薄薄的小書，那是俞樾翁的《春在堂隨筆》。今天，因我這位不速客耽擱了朱先生讀太先生的書了。
　　先生拎起拐杖，將茶水倒進(jìn)水池。轉(zhuǎn)身從門耳離去。我想起“訪章”一文中末了的話：“章亦垂垂老去，以后要再在這國內(nèi)見這樣的人物，恐怕不大會有吧。”如今，章已作古人，周劭先生曾在另一篇《章太炎軼事》中說“似這樣一位能說話不屈節(jié)大師死去，看后來者滔滔都是打拱作揖奴顏婢目素一流家伙，于追念章氏悲哀空氣中，又有些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了�！蓖�著朱先生緩步而去的背影，我似乎尋著一絲的安慰，這位“可愛之人”，依常人看來，他的“矜奇立異”個性和他的多舛冷漠的遭際，實(shí)在已非這一時代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