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陰平陽秘，文質彬彬――古今中西之變與中醫(yī)的未來目錄
一、中醫(yī)的困境與話語權的爭奪
二、從我自己的兩個醫(yī)案說起
三、
桂枝湯、泰卦與陰平陽秘
四、小
柴胡湯、賁卦與文質彬彬
五、古今文質之變與中醫(yī)的歷史
六、中西文質之辨與中醫(yī)的未來
一、中醫(yī)的困境與話語權的爭奪
非常感謝
同濟大學中醫(yī)研究所的邀請，來與中醫(yī)大師傳承班的學員交流思想、互相學習。我今天準備講兩個詞。一個是《
黃帝內經》上說的“陰平陽秘”（《生氣通天論》)，一個是《論語》里說的“文質彬彬”（《雍也》)。前者是中醫(yī)追求的身體氣血方面的良好狀態(tài)，后者是儒家追求的性情文化方面的良好狀態(tài)，二者的共同點都是以中和、平衡、無過無不及為最好，而不是以某種極端狀態(tài)為最好。在以中道為至善這一點上，中國文化是一以貫之的。上至數(shù)千年文化變遷，廣至五大洲文化交融，大至天下國家政治文化，小至一身上下五臟六腑，無不是用這一個中庸平和之道來調理�！稘h書·藝文志》在總結醫(yī)經和經方等方技類圖書的時候說：“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人們也常說“上醫(yī)治國，中醫(yī)治人，下醫(yī)治病”。這些話之所以講得通，都是因為在中國文化中，無論治國治人治病都是一以貫之的中庸之道。
今天我要來與大家交流的就是這個中庸之道。這個話題無論在經學方面還是在中醫(yī)方面都已經講得很多了，但我們今天要嘗試的是把這兩方面結合到一起來談。而且，我們的談法還特別關心這樣一個問題背景，就是中醫(yī)要往何處去？這個問題在中醫(yī)史上本來并不陌生，也遠不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問題。譬如說當仲景面對《素問》《九卷》舊典和遍野
傷寒的時候，當葉天士、吳鞠通面對《傷寒》《金匱》經方和瘟疫流行的時候，肯定都深思過岐黃醫(yī)道往哪里去的問題。但今天我們面臨這個問題的時候，處境似乎更加嚴峻，問題更加尖銳。因為無論仲景還是溫病學家在考慮醫(yī)道未來的時候，完全不需要檢討中醫(yī)的根本道理也就是陰陽中和的道理是否成立，而只需在這個既有的框架之內作出適應時代變化的調整；而今天，中醫(yī)面臨的挑戰(zhàn)不但是在陰陽五行框架內部的調整，而是面臨更具有顛覆性的質疑，即陰陽五行這套理論本身是否具有“科學性”？這個問題于是就超出了古今之變的歷史范圍，而是加入了中西之辨的地理維度。而且，這個地理維度不是在并列的意義上說西方如何、中國如何，而是說誰是對的，誰是錯的？誰是合法的，誰是非法的？這樣一來，問題就搞得極為緊張了，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面對中醫(yī)是否科學的問題，中醫(yī)界一般的反應似乎是兩種，一是采取實用主義的策略，從療效入手，把問題轉換為誰是有效的，誰是無效的，或者說誰的有效率更高？另外一種是論證說，科學有不同的形態(tài)，你是一種科學，我也是一種科學，我們是不同的科學，可以對話、結合。很可惜，這兩種回答都是弱回應，因為它們都是被動的應激-反應模式。被動應激-反應模式的特點是毫無反思地接受對方的前提以及建立在那個前提基礎上的提問方式。這樣一來，無論你給出什么樣的回答，在回答之前你就注定失敗了。因為，無論你對中醫(yī)做出何種辯護，你的標準已經是對方設定的。這樣的辯護必定是失敗的，即使它能暫時爭取到一點呼吸空間，茍延殘喘。它的失敗并不是敗在回答論證嚴密與否，而是敗在想都不想就拱手讓出了提問的權力。所以，在中西之辨的困難處境中，如果要想從根本上把中醫(yī)帶出困境，帶向未來的話，我們首先需要的是主動進取的提問模式，而不再是滿地找牙一般尋找那些由人家為我們設定的問題的答案。主動進取模式的特點是：我們首先是作為提問者而不是作為回答者來面對西方。也就是說，我們不必急于回答中醫(yī)究竟是不是科學的問題，而是應該面向西方提出我們的問題：科學究竟是什么？科學是否合乎中道？這樣一來，雙方爭奪的其實不是某個問題的答案，而是對問題的設定權。更深一步說，爭奪的不是什么答案，也不是什么問題，而是思考問題和提出問題的話語。這是因為，一種醫(yī)學作為一種文化中的組成部分，它的話語方式就是這種文化的生存方式。一旦不用這種話語來說話、思考、提問題了，這種文化就亡了，或者名存實亡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那樣的話，使用那種話語方式的醫(yī)學也就亡了，或者只不過成為行尸走肉了。
二、從我自己的兩個醫(yī)案說起
我主要是研究中國經學和西方哲學的，中醫(yī)是自學的，臨床經驗不多。諸位都是全國各地經驗豐富的臨床中醫(yī)大夫。在諸位面前，我豈敢班門弄斧。但是為了便于引出“古今中西之變與中醫(yī)的未來”這個話題，我還是先談兩個自己的醫(yī)案，以便逐漸從中引申說明：在古今中西的文質之變中，“文質彬彬”的理想如何仍然能指導中國文化的未來發(fā)展，這種“文質彬彬”的文化如何能繼續(xù)為“陰平陽秘”的中醫(yī)思想提供話語。同時也希望拋磚引玉，引發(fā)大家談談各自的經驗，有以教我。
醫(yī)案一：取
桂枝湯方義治皮膚奇癢。2010年8月。中年男子乳頭奇癢難忍，撓至皮破流血。時發(fā)時止，尤以晚上為甚。從去年冬天開始，已有半年，原因不明，各種西醫(yī)外用藥膏不效。察其脈略浮弦，苔略白厚。食即出汗。診以營衛(wèi)不和、肝風挾濕發(fā)越于表。試取《傷寒論》桂枝湯方意，加減治之。方擬：生
何首烏8克、桂枝5克、生
白芍6克、柴胡8克、
茯苓6克、
五味子3克、炙
甘草4克。囑服三劑，結果服二劑即愈。未再復發(fā)。
醫(yī)案二：
小柴胡湯加減治目疾。2010年9月。青年女子，三年前在國外學習時，因所在國家的大學圖書館從來不關空調，長期在里面讀書，遂至眼睛常常突然刺癢、眼紅、流淚、視物昏花，閉眼半小時后自行恢復正常。國外西醫(yī)給予眼藥水，每發(fā)作時滴入，略能緩解，但未能根治�；貒笕匀粫r有發(fā)作，每月兩三次，伴發(fā)偏
頭痛。延余診治。察其脈象，左關弦大，舌紅苔厚略黃，鞏膜略黃。當為三年前感受空調風寒，郁于少陽化熱，引動肝風上擾眼睛。治宜小柴胡湯加減，和解少陽，兼以疏泄肝風，清利膽濕。方擬：柴胡12克、
黃芩5克、生何首烏6克、茯苓6克、
炙甘草3克、
黨參5克、
茵陳5克（后下)、生
姜3片、
大棗3枚（掰開)，煎湯沖服
珍珠粉0.6克。五劑告愈，諸癥解除，未再復發(fā)。
我講桂枝湯治皮膚奇癢的例子是為了引出“陰平陽秘”的話題，講小柴胡湯治目疾是為了引出“文質彬彬”的話題。我的講法是通過易卦來解釋我的方理，然后從易理出發(fā)，談到以周易為代表的陰陽平和思想如何可以繼續(xù)指導中國文化面對新世紀的挑戰(zhàn)，在古今之變中由文返質，在中西之辨中以文化質，讓中國文化自身固有的話語方式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fā)揚光大，從而帶領中醫(yī)走向未來。
三、桂枝湯、泰卦與陰平陽秘
我們先來看一下上面那個桂枝湯醫(yī)案的方理。在那個醫(yī)案中，我并沒有固守桂枝湯原方，而是法其所以為法，以生何首烏疏泄在表肝風為君；桂枝、
芍藥調和營衛(wèi)為臣；柴胡佐首烏疏風，茯苓伍桂枝柴胡，利在表風濕；五味子收斂，輔助芍藥，與桂枝、柴胡之發(fā)散相伍，共奏開闔調節(jié)之效；使以甘草，調和之功畢矣。本案之所以說是法桂枝湯之所以為法，是因為用柴胡-五味子的對子取代了
生姜-大棗的對子，因為前者專入肝腎，更加切合本案病機。當然，主體結構中的桂枝-芍藥這對散收出入的對子是不能動的，因為它構成了決定性的方理。桂枝湯之所以為法，大概就是這個陰陽出入的道理。從這個道理出發(fā)來理解，桂枝湯的方義也就是《內經》“治病必求其本”的具體體現(xiàn)了（“本”即陰陽之道)。只有從陰陽出入的根本道理出發(fā)來理解，才能領會桂枝湯這個貌似簡單的方子為什么是傷寒第一方和群方之冠，而遠不只是一般方劑學教材所謂的“發(fā)表劑”、“
感冒藥”所能范圍。
桂枝湯的方理，如果要想更深一層理解的話，不妨聯(lián)系到《周易》的泰卦。這樣的聯(lián)系思考可以幫助我們化裁道器，貫通體用，把中醫(yī)帶回到中國文化的話語母體，認識到中醫(yī)的困境和未來發(fā)展的問題，根本上其實是中國文化的存亡問題，而不只是怎樣想辦法在西方醫(yī)學體系中討口飯吃的問題。因為，通過這樣的聯(lián)系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中醫(yī)的話語雖然可以非常具體，但也絕不可能也不應該被降低為一種中性的工具性語言，以便納入到西醫(yī)框架里面去。譬如關于出汗情況的描述，表面上可以與西醫(yī)看起來一樣，但是一到什么是汗，為什么出汗這樣的問題，中醫(yī)的解釋就必須用陰陽的話語來說話了，而“《易》以道陰陽”（《莊子天下篇》)，專門講陰陽的經典就是《周易》了。對中醫(yī)語言的理解深度，體現(xiàn)了一個醫(yī)家對中國文化道體的體認程度，從而直接影響到他對病機的把握和方藥的運用是否到位。如果反過來，用西醫(yī)的解剖學來理解什么叫表里，用西醫(yī)病理學來解釋什么叫汗出惡寒，用
藥理學來解釋桂枝、芍藥有什么作用的話，桂枝湯就死了，變成了一種“感冒制劑”，失去了應化無窮的生命力。這樣一來，當臨床遇到諸如皮膚奇癢這種情況的時候，一個滿腦子西醫(yī)觀念的“中醫(yī)”就絕對想不到去化用一種“感冒藥”來治“皮膚病”。
泰卦的構成是乾下坤上，也就是天在下面，地在上面。畫成卦象就是三個陽爻（乾)在下面，三個陰爻（坤)在上面： �！缎蜇詡鳌方忉屨f：“泰者，通也”。泰何以通？“小往大來”也（小指陰，大指陽)�！靶⊥笔钦f地在上，地氣自然下降；“大來”是說天在下，天氣自然上升。地在上而氣降，天在下而氣升，于是就“天地交泰”，有上下交通、陰平陽秘之象。又下卦主里，上卦主表，所以，“小往大來”也就是表里出入、調和營衛(wèi)之象�！秱摗逢P于桂枝湯的一則條文說：“太陽中風，陽浮陰弱，熱發(fā)汗出惡寒，鼻鳴干嘔者，桂枝湯與之”。“陽浮者，熱自發(fā)；陰弱者，汗自出”。假令陽能沉，則熱自解；陰能強，則汗自止。[1]《黃帝內經》說“陽加于陰謂之汗”（《陰陽別論》)。太陽中風之汗是浮陽加于弱陰之汗，故謂之表虛之汗。桂枝俗謂發(fā)表之藥。何以汗出而復與桂枝湯小發(fā)其汗？以太陽中風之汗，非陰平陽秘之汗也。陰平陽秘之汗，猶如泰卦陰陽交泰、云蒸雨降之汗也。今太陽中風，陽浮陰弱，正否卦大往小來、天地不交之病。故治之以桂枝湯。桂枝湯組成，以桂枝平芍藥、生姜伍大棗，一散一收，一出一入，又以甘草居中調和，竟奏小往大來、陰陽交泰、營衛(wèi)調和之功。以桂枝湯群方之冠，泰卦當之無愧也。醫(yī)家治人，不過求得陰平陽秘、陰陽交泰之平和象耳。故泰卦宜為經方家之首卦。
四、小柴胡湯、賁卦與文質彬彬
上面用桂枝湯結合泰卦講了“陰平陽秘”，下面我們用小柴胡湯結合賁卦來講講“文質彬彬”，然后，我們再把它們結合起來，思考今天的中醫(yī)在古今中西之變中的位置和未來的發(fā)展。賁卦的卦象是離下艮上，也就是“山下有火，賁”： 。從這個卦象圖，我們可以看到它是一個剛柔交錯的局面。根據《彖傳》的意思，這個卦是從泰卦變過來的，也就是說，賁卦的剛柔交錯局面是在泰卦天地氣交過程中形成的一個中間結果，就好象少陽病是在傷寒六經傳變過程中，因為太陽證未及時解除，熱郁表里之間形成的一個中間結果。
具體而言，《彖傳》“柔來而文剛”，是說泰卦的坤之六二跑下來居于下卦乾的中間，這樣就使下卦形成了離的局面 ；又說“分剛上而文柔”，是說乾的九二既然被上面下來的陰爻占據了位置，它就跑到上面去，但是沒有占據上卦的中間，而是居于上位，成為上九，這樣就使上卦形成了艮 。離是火，艮是止，離下艮上就好象熱郁少陽，發(fā)汗發(fā)不出，清下下不來。造成這個膠著局面的主要原因要歸之于下體乾卦的陽氣上升過程中，乾的九二跑到上面去，上沖發(fā)越得太過，沖過了中位，跑到了最上面，形成了艮止，就把離火郁在中間，出出不去，下下不來，使得陰陽二氣的升降從交泰局面變成了郁結狀態(tài)。這就好像少陽樞機不利，膽火過亢，熱郁表里之間，寒熱往來，脅肋苦滿。如果出現(xiàn)這種局面的話，《傷寒論》的治法是禁汗禁吐禁下，只能和解，所以是用小柴胡湯主之。用《周易》的話說，就是只能用文明而有節(jié)制的方法，通過信訪和調解的方式解決問題，避免剛性的刑罰�？梢栽O想，如果少陽膽火沒有過亢，持守中道的話，那么泰卦下體的九二在向上升發(fā)過程中就不會跑到最上面去了，而是處在上體坤卦的中央。如果是那樣的話，上面就會形成一個坎卦的局面 。這樣一來，加上下面的離卦，就是一個水火既濟的局面 ，那就善莫大焉了。所以，賁卦局面的形成主要在于一陽升發(fā)太過形成艮止的問題，猶如少陽證的形成主要在于少陽相火過亢形成樞機不利的問題。
所以，總結說來，周易賁卦與傷寒少陽病的互證大體有這么幾條：“剛柔交錯”：寒熱往來也，非表非里也，寒熱并用也�！拔拿饕灾埂保航菇陆乱��！熬右悦魇�，無敢折獄”：和解少陽、調和肝脾也。“柔來而文剛”：芍藥當六二也（指
四逆散的芍藥)，陽中之陰也�！胺謩偵隙娜帷保翰窈斏暇乓�，陰中之陽也。肝體陰而用陽，賁六二上九之義也。
那么，這與“文質彬彬”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就涉及賁卦的卦德大義了�！缎蜇詡鳌氛f“賁者飾也”，也就是文蔽裝飾的意思。賁卦用事的時候，正是文明禮樂達到繁盛的極點，并開始由盛極而轉向衰落的時候，就好象《傷寒論》的三陽病傳變到少陽的時候，就開始向三陰病傳變了。所以，賁卦的最后一個爻就是“上九白賁”，飾極反素，文疲復質，所以，“致飾然后亨則盡矣，故受之以剝”：賁卦的極度繁榮后面緊跟著就是層層剝盡繁華的剝卦 （坤下艮上，山剝?yōu)槠降刂?。那么，賁卦的文明鼎盛又是怎么來的呢？它又是從上一個周期的盛極而衰、質而漸文逐漸發(fā)展而來的。前面說到《彖傳》認為賁卦局面的形成是泰卦地天氣交的一個結果。那么，這個過程是如何一步一步演變過來的呢？《序卦傳》提供了一個歷史的解釋：
泰者通也。物不可以終通，故受之以否。物不可以終否，故受之以同人。與人同者，物必歸焉，故受之以大有。有大者，不可以盈，故受之以謙。有大而能謙必豫，故受之以豫。豫必有隨，故受之以隨。以喜隨人者必有事，故受之以蠱，蠱者事也。有事而后可大，故受之以臨，臨者大也。物大然后可觀，故受之以觀�？捎^而后有所合，故受之以噬嗑；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茍合而已，故受之以賁；賁者飾也。致飾然后亨則盡矣，故受之以剝；剝者剝也。
這就是說，從上一個周期的末尾否卦開始，歷經同人、大有、謙、豫、隨、蠱、臨、觀、噬嗑，歷史又開始聚氣，鬧革命，建國，搞建設，文治武功，禮樂刑政，文明教化，逐漸達到盛極而衰的轉戾點，也就是賁卦。賁之后就是剝，這個發(fā)展周期也就結束了。不過，“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 ”。從復卦開始，又逐漸從質樸開始走向文明繁華，直到最后，再一次經歷盛極而衰、文極返質的過程，開啟新一輪的文質相復。這種文質相復的歷史觀點，就是從易經的思想來的。[2]孔子所謂“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雍也》)，就含有這方面的意思。在《禮運》里面，孔子感嘆“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上古圣王之治，就是有感于春秋時代周文的過度繁華，特別需要上古的質樸來矯偏；另一方面，他又說“齊一變而至于魯，魯一變而至于道”（《雍也》)，則又是希望當時的春秋霸主能脫盡蠻夷的質野，回到周文的大道�？傊�，猶如《內經》里主張“陰平陽秘”的黃帝和岐伯，孔子既不主張片面的質，也不贊賞片面的文。只有“文質彬彬”，樸實而不簡陋，文明而不虛矯，禮樂出于自然，畎畝通于廟堂，才是君子之國，華夏之邦。
五、古今文質之變與中醫(yī)的歷史
從文質史觀出發(fā)來看，今天的中醫(yī)在古今之變中的歷史位置，就處在一個盛極而衰、由文返質的階段。即使今天流行的那種用西醫(yī)概念來理解中醫(yī)的做法，也不過是這種黜文復質要求的表現(xiàn)。如果中醫(yī)本身并沒有走在一個文疲復質的歷史階段，而是處在繼續(xù)繁榮上升時期的話，西醫(yī)的還原歸約思路[3]也不會吸引中醫(yī)。
說到這里，我們需要大略回顧一下中醫(yī)的發(fā)展史。從上古伏羲的陰陽八卦傳統(tǒng)、神農的本草傳統(tǒng)、黃帝的陰陽五行傳統(tǒng)、伊尹的湯液傳統(tǒng)開始，到《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和《湯液經》的形成，中醫(yī)經歷了第一個由質而文的歷史過程。從東漢末年醫(yī)圣仲景“勤求古訓，博采眾方，撰用《素問》、《九卷》、《八十一難》、《陰陽大論》、《胎臚藥錄》，并平脈辨證，為《傷寒雜病論》”開始，中醫(yī)重新由文返質，在浩繁的經典和紛紜復雜的臨床經驗中總結出一套清晰簡練的六經辨證綱領、一系列方便實用的病脈證治方案，以及全套組織有序、法度謹嚴、針對性強而又靈活多變的經方。從這個新的開端出發(fā)，醫(yī)學又逐漸繁榮，由質復文，積累了更多的方藥經驗，歷經王叔和、皇甫謐、陶弘景、王燾、葛洪、巢元方、楊上善，到孫思邈集大成，這便是中醫(yī)的第二個文質歷史過程。王叔和、皇甫謐、巢元方、楊上善皆以整理醫(yī)經著名，陶弘景、王燾、葛洪、孫思邈皆以整理本草、經方著名，都不是基本理論的創(chuàng)新工作，所以都是文性的工作，不是質性的工作。這個質而漸文的過程，從組方用藥的味數(shù)也可以看出來：《傷寒論》很少有超過九味的方子，到《千金方》十幾味以上的就很多了。
但是，在這個越來越文的趨勢中，已經開始醞釀著由文返質的苗頭了�！杜f唐書·方伎傳》記載過一位當時很有名但沒有著述的醫(yī)家許胤宗。他說他看病是“單用一味，直取彼病”，而當時醫(yī)家的積習卻是“多安藥味，多發(fā)人馬”，冀望總有
一味藥對上病癥，總有一隊人馬遇到
兔子。他還說“醫(yī)者意也”，很難言傳，所以無法著述經驗。所以，他的不著書很有點禪宗不立文字的意思，他的單用一味直取病所也有點禪宗直指人心見性成fo的意思。禪宗也是唐代開始興起的，同樣是中國文化再一次由文返質的表現(xiàn)。唐代在文化最盛的時候開始出現(xiàn)質性反動的苗頭，猶如中醫(yī)說日中午時一陰始生。
這種質性的傾向在宋代理學和心學中得到極大的發(fā)揚，奠定了第三輪發(fā)展階段的理論基礎。與之相應，在中醫(yī)上的表現(xiàn)便是金元四大家的理論建樹。四家之中，劉主寒涼，張主攻下，李主培土，朱主養(yǎng)陰，都表現(xiàn)出由文返質的傾向。他們的質性一方面表現(xiàn)在都試圖用一個比較單一的原則（如火之于劉，邪之于張，土之于李，陰之于朱等等)來構建一個完備的解釋系統(tǒng)，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在他們用藥的陰性偏好上（比較多用寒涼清下、滋陰潤燥之品)。同樣，宋金元時期醫(yī)學上的這兩個偏于質性的特點也是與當時的哲學思想相應的。譬如劉河間說“六氣皆化于火”就好像程子說“萬物皆只是一個天理”（《二程遺書》卷二)，也好像陸象山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象山全集》卷三十六)，都是試圖用一個單一原則解釋一切。又譬如張子和強調“邪去則正安”的思想和
朱丹溪重視養(yǎng)陰的思想，也可以比之于宋明理學提倡的靜坐節(jié)欲、慎獨自省的學風。
金元四大家之后，從這個新的質性開端出發(fā)，第三輪醫(yī)學又逐漸走向文勝的局面：金元四家的學說，尤其是劉完素和朱丹溪的思想，在明末清初的溫病學里得到了非常系統(tǒng)的發(fā)展完善，尤其是在葉天士的臨床醫(yī)案和吳鞠通的系統(tǒng)理論化中發(fā)展到了極致�！稖夭l辨》代表了這個發(fā)展階段的集大成，而新的一輪文極返質運動也隨后在清代和民國的傷寒派經方派崛起中應運而生了。這個過程可以對應于清代經學中漢學的興起。漢學家主張越過宋明，直趨漢唐，猶如經方派認為漢唐以后醫(yī)書不足觀。
那么今天，我們處在文質歷史中的什么位置呢？應該說正好處在一個質革文命已近結束，需要重新由質復文、重新建設文化的階段。從易卦上講，就相當于剛剛經歷完了賁極而剝的階段（近代革命)，中國文化已經層層剝盡，九死一生，現(xiàn)在正準備走向剝極而復；又好比剛剛經歷了井淤而革，目前正處在革故鼎新的階段。[4] 在近現(xiàn)代歷史的百年風云中，中國文化經歷了
瘧疾一般痛苦的寒熱往來�，F(xiàn)在，吃過小柴胡湯之后的中國已經疏通了氣機，條暢了血脈，正在從陰出陽，走向新一輪的文化繁榮。
六、中西文質之辨與中醫(yī)的未來
近現(xiàn)代中國為什么那么積極地擁抱西方文化，狂熱地要用西方文化來修正乃至取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上面一節(jié)的古今文質之變的分析看來，這其實不光是因為西方主動進攻所致，而且還是因為中國自身正好處在一個文質交接、文疲復質、以質革文的轉戾點上。這就像《黃帝內經》上說的那樣，“邪不能獨傷人”（《靈樞·百病始生》)，“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素問·評熱病論》)，只有內外合邪才會生病，而如果四季脾旺的話則是不會受邪的（《金匱要略》)。
然而，晚清和近代的中國正處在一個繁華落盡、萬物歸土的季節(jié)。土氣已經在草木繁華中耗盡，正待西風勁起，陰斂肅殺，還精于土。正是這個時候，西方文化帶著船堅炮利來了。中國人一方面抵制它，另一方面傾慕它。因為中國當時正需要來自西方的金斂肅降之氣。清代的經學是樸學、小學、實學，可是西學進來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科學更是樸學、小學、實學。小學本來是賁極而剝的表現(xiàn)，它的興趣是要剝落宋明理學尤其明代心學的偉岸，以小剝大，五陰剝一陽，把山剝?yōu)槠降�，以謙樸平實為美。等到胡適、顧頡剛等人把這種小學樸學精神與西方科學考據學相結合，中國文化最后僅存的一點陽剛之氣就被剝落殆盡了。
然而，“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在閉藏養(yǎng)精的漫長冬天之后，新的春天必將來臨。無論共和國前三十年說的“深挖洞、廣積糧”，還是后三十年說的“和平崛起”，都是蟄伏潛修之象。今天，歷史似乎已經到了一陽來復的時候。雖然文化的凋敝已經到了嚴冬夜半，壞證叢生，但新一輪的文化發(fā)展已經開始露出苗頭。遍布城鄉(xiāng)和媒體網絡的讀經熱、國學熱、中醫(yī)熱，表明中國文化的自信已經開始復蘇。需要溫習下面這些句子的時候就要來了：“春三月，此謂發(fā)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于庭。被發(fā)緩形，以使志生。生而勿殺，予而勿奪，賞而勿罰。此春氣之應，養(yǎng)生之道也”（《 黃帝內經·上古天真論》)。根據《內經》的告誡，未來的中醫(yī)應該培養(yǎng)生發(fā)的志向、寬緩的胸懷，少一點與西方對抗的肅殺之氣，多一些寬仁博大的理解力：理解過去，理解現(xiàn)代，理解中國，理解西方，“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史記·太史公自序》)�！队洝吩唬骸拔宸街�，皆有性也”（《禮記·王制》)�！督洝吩疲骸笆ト穗s合以治，各得其所宜”（《素問·異法方宜論》)。無論經歷多么艱難困苦的古今中西之變，只要堅持走在陰平陽秘、文質彬彬的中庸之道上，中醫(yī)和中國文化就永遠有希望發(fā)皇光大，生生不息。
注釋：
[1] 陰陽在這里可以是說脈象，也可以是說營衛(wèi)，并不矛盾，因為脈象也不過是氣血營衛(wèi)的表征。
[2] 關于文質史觀的更多論述，參拙文“文質相復還是圣俗二分：從文質史觀來看現(xiàn)代性問題”，見收拙著《道學導論（外篇)》，華大師大出版社，2010年。
[3] 還原歸約是西方科學的基本方法，即把眾多現(xiàn)象化歸到一個單純本質，譬如在醫(yī)學上就是歸約到某些病原體，藥學上就是重視提純某些化學物質（“素”就是這個意思)。
[4] 《序卦傳》：“井道不可不革，故受之以革。革物者莫若鼎，故受之以鼎�！苯Y合井、革、鼎的近現(xiàn)代史思考，另參拙文“慎終追遠與往來井井”和“年齡的臨界”，分別見收于拙著《在茲》（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和《道學導論（外篇)》（華東師大出版社2010年)。
（2010年11月22日為同濟大學中醫(yī)大師傳承班講授)
－－－－－－－－－－－"而今天，中醫(yī)面臨的挑戰(zhàn)不但是在陰陽五行框架內部的調整，而是面臨更具有顛覆性的質疑，即陰陽五行這套理論本身是否具有“科學性”？這個問題于是就超出了古今之變的歷史范圍，而是加入了中西之辨的地理維度。" 這無異于拿
蘋果的成分在分析
梨子的成分。中西醫(yī)學根本就是兩個不同的體系，包括所謂的“科學”。
－－－－－－－－－－－中醫(yī)要爭取話語權！
－－－－－－－－－－－講得太好了�。�！從心里佩服
－－－－－－－－－－－這樣高明的醫(yī)術居然是自學的？！看來我們只要努力，自學也能成才。
－－－－－－－－－－－這正需要中華文化的復興
－－－－－－－－－－－講的太好了，自己知識有限，能看懂一部分；想請教：中醫(yī)的“質”是什么？求教！
－－－－－－－－－－－精辟，中醫(yī)之精髓，國醫(yī)之出路，感嘆啊
－－－－－－－－－－－“在近現(xiàn)代歷史的百年風云中，中國文化經歷了瘧疾一般痛苦的寒熱往來�，F(xiàn)在，吃過小柴胡湯之后的中國已經疏通了氣機，條暢了血脈，正在從陰出陽，走向新一輪的文化繁榮。”
真希望是這樣��！先生是樂觀的人。
－－－－－－－－－－－剛來學習，收藏了，慢慢品茗！
